五6中队的刘佳桐同学
让时光静静地悠悠回转,来到半个世纪前。在1965年那个明媚的秋天,我从一个幼儿园小朋友,一下子成为一名小学生,和清华幼儿园1964届实验班的小伙伴们一起“跳班”,直接升入清华附小二年级。在附小待了5年半,1971年初,我们这一届同学才离开清华附小,升入清华附中,开始我们的中学时代。
在清华附小上三年级的时候,“文化大革命”开始了,实验班被分班,插班到其他正常入学的同学班里一起上课。印象中,当时学校乱哄哄的,没有正常的课程可以上。每天到学校有早请示:唱《东方红》;有晚汇报,唱《大海航行靠舵手》;学跳“忠字舞”等。上课的内容有学习毛主席语录,背诵“老三篇”,读写“大字报” ,开批斗会,参加游行……和许多影视作品中的场景大同小异,很有些不堪回首的故事。岁月无休,光阴像不断涌动、缓缓流淌的河水一样,日夜不息地奔腾向前。50多年过去了,人们未必愿意去回忆那一段当小学生的往事。对于我来说,只有在“红医班”的那段日子,是我在清华附小度过的5年半中少有的亮点。记忆中,似乎“红医班”也就办过我参加的那一期。
“红医班”是由姚忆大夫主持的,清华附小的医务室也只有她一个人。记得姚大夫那时50岁左右,她待人和蔼可亲,彬彬有礼,额边的鬓发已被岁月染上银丝。她的头发剪得齐耳短,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地用发卡别在耳后。下午放学后,一周有几次,我和八九个各班选来的同学聚齐在医务室,听姚大夫讲课,学习一些卫生常识。姚大夫很耐心仔细地教我们怎么清洗小伤口,怎么消毒针头、针筒?怎么打针……她认真告诉我们如何处理各种小创伤,用什么样的纱布、棉球、红药水、紫药水。姚大夫从容不迫的样子,不慌不忙、有条不紊的做事态度,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。
一般情况下,没有几个学生到医务室来。老师、学生有病,通常就去清华校医院。我们“红医班”开班以来,也没有遇到过什么大事情,最多就是处理一些磕磕碰碰的小伤口,而且,都是姚大夫亲手操作,我们几个小学生在一旁看着,有时帮着打打下手。我很喜欢放学后泡在医务室,觉得又新鲜、又有趣、又好玩。在姚大夫空闲的时候,就问东问西的,我会有许多问题。姚大夫很有耐心,也很有涵养,从来都认真地听我的问题,然后认真地回答我。这个场景,每每回想起来,都有些许感动、些许温暖。在那样的时代,“资产阶级反动家庭出身”的她,背负着多大的精神负担,心情得多么压抑啊!对于我一个不懂世事的孩子,她能和声细语地尽量用我能听懂的语言,来解释医学问题,这本身就是件非常不容易做到的事。在我看来,这就是一种伟大!一种人性的、女性的伟大!这就是高尚的教养,高贵的涵养。姚大夫以一种细雨润物无声的方式,以忍隐、善良的修养给我们“红医班”的小学生,上了很真实的、人性的、人文的一课,使我们受益终生。她温文尔雅的举止谈吐,干净利索、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,也为我们做出了很好的职业女性的榜样。
当时发生了中苏边境的珍宝岛事件,掀起了打倒“苏修”、抗击“社会帝国主义”的高潮(记得我那裹小脚的奶奶,当年也被要求在湿滑、寒冷的冰雪路上参加家属委员会组织的抗议游行)。“备战,备荒,为人民”引发的各种事情,在全国上下实施起来。”红医班”的姚大夫也配合形势,教我们如何使用战地救护的医用三角巾,讲解如何止血,如何包扎,如何固定头部、胸部,如何包扎上肢、肩颈、腿部等等。幸亏我了解了如何使用医用三角巾来止血、包扎和固定,不然此后发生的一件事情,一件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的事情,真不知该怎么办。至今,这件事想起来都还后怕。
那是一个下午,姚大夫有事要离开医务室,安排我临时照看一下。她看我有点紧张,临走时安慰我说一会儿就回来。她人一走,我心里就发毛了,有些坐立不安的,一有人敲门,我就腾一下跳起来,都听得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,心都提到嗓子眼了。还好,一两个小时过去了,也就是遇到些小伤口的处理,只需要消消毒,涂点药膏药水。我学着姚大夫的样子,按照操作规程做,越来越镇定自若。哈哈,没有问题,全都可以轻易搞定!慢慢地,我的小心脏,一点一点地回归原位了,心情也不那么紧张兮兮的了,整个人也自信了许多。有人敲门时,我会学着大人的口吻,平静地说,“请进!”我心目中的自己,已然从一个五六年级的小女孩,变成一个可以独挡一面的“小大人”。哈,心里美,可能说的就是这种状态吧。
时间一点点地溜走,太阳也慢慢地向西边落去,窗棱的影子在水泥地上拉得越来越长。那时候,清华附小周围没有高楼,可以看到西边青黛色一座接一座的山峦。不知道为什么,姚大夫一直都没有回来。我开始收拾东西准备“下班”了,一边做事儿,一边哼着革命样板戏的调儿,心情超好。这时,有一种声音,一种不大对头的声音渐渐地传来,由远而近,我预感到有些不妙,停下手中的事,竖起耳朵来听,不远处有小孩儿的哭声,有叫骂声,有喝斥声,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,乱七八糟的…… “千万不要到医务室来呀!”“千万不要!”……我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。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,还没念叨几句呢,嘭!的一声,医务室门一下子被撞开了!
“姚大夫!”“开瓢了!”(开瓢 ,即头部创伤,伴随流血)“快!”“快点!”看着闯进医务室的一大群人,我一下子就懵了!望着一双双急切、期待、求助的眼睛,我只是机械地站在原地尖声地回复“姚大夫不在!”“她不在学校内!”我能听出自己的声音都变调了。刚才那个“小大人”,瞬间被打回原形,变成一个可怜巴巴、极为无助、极为惶恐的小女孩!当时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!
“什么?”一下子冲到我眼前,高我一头的老师也懵了,他眼睛看看不知所措的我,又在小小的医务室四下张望了一遍,确信姚大夫不在,也不可能马上找到她。随后,高个老师把着急、无助的目光再次投向我,好像一时也没了主意。在几秒钟的时间里,我眼睛下意识地,越过人群向门外张望了几次,多希望能看到姚大夫的身影啊!多希望姚大夫能马上出现在眼前啊!那个年代,整个附小恐怕也就一部电话,我已经清楚地知道,没有人能帮到我了,我只能靠我自己!
一直强忍多处受伤的疼痛小声啜泣的孩子,看不到心中的“救星”姚大夫,开始绝望地大声哭了起来。他头上脏兮兮的、鲜血粘着土渣和草渣的刚刚开始凝固的伤口,一下开裂马上血流如注,一屋子的人也骚动起来了。天那!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鲜红的血!我的头,也嗡的一下子大了起来,怎么办?我没有看过姚大夫怎么处理“开瓢”不知道怎么办呀!可是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自己:我要尽我的责任!我必须尽我的责任!!情况紧急,容不得我多想……
我不知从那儿来了一股力量,在众人期许的目光注视下,不顾一切蹭地蹿到那个开瓢的孩子跟前,尽量用不颤抖的、温和的、但毋庸置疑的语气命令他:“不许哭,不然血流得会更多!”“你必须听我的话!”我一边说,一边使劲按住那孩子伤口的周边。受伤的小孩,被我突如其来的举止和坚定的口气给镇住了,果然不敢大哭了。如注的血流,慢慢地止住了一大半。我心里不像刚才那么慌乱了。这时,高我一头的老师,看到我的大胆所为,也稍稍松了一口气。“老师留下,其他人全都出去!关好门!”我一字一句地,用着完全不是我自己的声音,厉声向着医务室里的人群喊道。
“跟我来,我要为你清洗伤口,为你止血” 。人群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走了,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。我的眼前,像过电影一样,闪动着姚大夫镇定的、从容不迫的身影,闪动着“怎么办?”“下面该怎么办?”的大问号,闪动着姚大夫不慌不忙、有条不紊地的话语。我的内心战战兢兢,我的双手一直在颤抖,所庆幸的是,那个信心满满的“小大人”,也一点点地慢慢回到我身上。
在高个老师的帮助下,我不再手忙脚乱,开始步步为营小心地清理着有土粒、小石子、草渣儿的创口。我手里一面忙着,一面不停地提醒自己:不要慌乱,不要颤抖,要镇静,要相信自己!紧接着,消毒、止血、包扎……我好像真地接受了自我暗示、自我打气,我的心越来越镇定了。一步一步地做,下一步该怎么做,心里越来越清楚。我用医用三角巾,尽量按照姚大夫教的方法,固定好头部、肘部,把最后一个结打好后。我迅速查看了一遍那个孩子的每一个伤口,确信没什么差错,才松了一口气。然后,老师用自行车把受伤的孩子送去清华校医院了。
终于,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了;终于,我完成了之前认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!送走开瓢的孩子,我一下子一点力气都没有了。真的就像人们常说的,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,如释重负!是的,这是我对这个成语的第一次切身体会。也就是前后十几分钟发生的事,我怎么觉得那么漫长啊!这十几分钟,我走的是多么诚惶诚恐,多么步履艰难!这十几分钟,对于一个五六年级的小女孩来说,是有些意想不到的沉重;但对于如今和当年的姚大夫已然同龄的我来说,又是多么难忘,多么弥足珍贵啊!这珍贵的十几分钟,对于我,是真正意义上的里程碑,对于我以后的成人之路,有着重要的影响和启示。
时光静静地悠悠流淌,50多年过去了。“红医班”的姚大夫,您在哪里?您好吗?我和“红医班”的同学很想念您!“红医班”的姚大夫,您是否知道,您温柔和蔼的谈吐,一直是我见贤思齐的榜样;您镇静从容的态度,一直是我身陷困境时的力量;您平凡又伟大的身影,一直留在我的心底里。虽然姚大夫不是清华附小的老师,但是,我从她那里学到的很多东西,是我在教室里学不到的。
还有许多和姚大夫同年代的清华附小的老师们,你们身上与生俱来的教养和儒雅平和的修养,润物细无声地教育和影响着我们。你们的人格魅力,就是清华附小的软实力!愿清华附小——我们的母校,发扬光大,教书育人,越办越好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