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6中队的刘佳桐同学
我是1952年院系调整时随父母从城里的北京大学迁至清华园里的。比起城里的北大,清华园就是乡下。这里没有车水马龙,人流熙攘,但却趣味盎然。尤其是对我这样一个爱折腾的男孩子而言,更是马上融入其内,如鱼得水。我先在清华幼儿园里混了三四年,到了1956年,走进了清华附小,成为了一名小学生。
我家原来住在胜因院33号(如今已不存在),后来又搬到了12公寓。这两所居处,虽一东一西,却都是守在附小周边,与附小隔沟相望,可以说是近邻。如今,清华附小就要迎来它的百年华诞,想必很多校友都会撰写回忆录,颂扬校风,回忆师恩。而我只想以一个当年小玩儿闹的角度,回忆昔日的附小风物,以寄托对那段难忘岁月的绵绵思情。
当年清华附小位于清华园的最南角,地势也最高。清华园呈北低南高之势,可能与园内北部有两条河贯穿入清河之故。清华附小立于高地之上,似有令人仰止的感觉,在附小坡下,东、西、北三边有一条水沟环绕,附小就像一座半岛扼守在清华园的南端。
如今的清华附小早已今非昔比,富丽堂皇,整齐划一,精雕细琢,固若金汤。多了些刻意呆板,少了些田园野趣,我这里丝毫没有任何贬低之意,只是时代不同,认知角度的不同而已。
回忆清华附小的昔日风物和自己的感受,确是一种享受。当年,通往附小有3条路线:一条是东线,即从现在的照澜院商店沿路南行,过现在的离退休处,普吉院,西拐过一片园地,进东门入校。这条路是清华园居住在北院、照澜院、一区至五区,以及部分胜因院、新林院等的孩子们去上学的路线;另一条是中线:即现在的1公寓、3公寓、5公寓、7公寓和胜因院32号;现在的西南楼区向南下沟,再上坡,穿操场到学校。这是一条主路,大部分居住在胜因院、1至8公寓等的孩子都走此路;再一条就是西路。即从现在9至12公寓至胜因院下沟,再上坡至附小西小门。沿此路上学的孩子多来自西院、成府、13公寓、15至17公寓、还有14所的等等。在这3条路里,中、西两路都要经过一条水沟,下坡过桥,上坡再到学校。说起这条常年流水的水沟,恐怕至今还留存在许多清华附小的校友的记忆之中。那条水沟、那座石桥、那条通往学校的土路,如今已被平坦的柏油路所取代,而少年时代的回忆,却深深地刻在我们的脑海之中。
说起那个时候的清华附小,得从附小坡下的沟北岸说起。北岸濒临胜因院14所、10至12公寓。在14所正东,有一处平地,植了很多核桃。在坡口处,长着成片的榆树、柳树、杨树等乔木。大乔木下长着繁茂的灌木。如酸枣、胡枝子、紫荆等,最下层就是二月兰、地丁、野菊、大蓼等。每逢到了夏天,树上的蝉,草里的虫,沟里的蛙,鸣叫声连成一片,随着轻风,传到人们的耳中,搅得人难入眠,又听得人陶醉。我经常不顾酷暑,拿着竹杆去粘蝉虫,那蝉一旦被擒获,叫声骤变,凄厉可怖,再不那么婉转动听了。我拿着满兜的蝉,放在家里窗户上,满屋一飞,倒真有一番乐趣。一到秋天,核桃挂满枝头,又到了我们这群孩子的收获季节。虽说学校园林组不让随意打核桃,但怎么也奈何不了我们这些住在附近的常客。记得有一次,我和邻近的同学爬上核桃树,他在树上摘,我在树下接,不多一会儿,收获颇丰。正在得意之际,忽听他在树上“哎哟”一声,只见他长呼短叫地爬下树来,捂住胳膊,抓耳挠腮,痛苦不堪。就看他胳膊上起了一片红泡,肯定是被毒虫所咬。我们沿着树干向上一看,只见核桃叶背后爬满了成排的绿色毛虫,背上都长了3排黄刺,密密麻麻,几乎每棵树上都有,树叶都被它们咬成了网状。我那个小伙伴被咬得“哇哇”乱叫,我急得就用泥巴往他胳膊上糊,想用泥将毛毛拔下来,其实啥用也不顶,他只得捂着胳膊,咧着嘴回家求救去了。核桃没吃成,倒挨了蛰。回家后一定会被爹妈一顿死撸。我爸爸告诉我,这是一种毒蛾的幼虫,俗称“洋拉子”,人被蛰后会引起神经疼痛,多日后才能消痛。我也被蛰过,那是我在坡边摘酸枣吃,不慎将“洋拉子”放在嘴边,顿时嘴唇就都肿了,痛不堪言。挨了虫咬,老实了几天,不敢再去光顾核桃树了。但难耐诱惑,好了伤疤忘了痛,又拿着竹杆去打核桃了。永远解不了的馋,永远犯不完的错,真是记吃不记打啊!
在清华附小沟外的坡上,守立着一株老桑树,枝繁叶茂,九干十八杈的。沿西路去上学的孩子们,都要在它的脚下经过。它像一位慈祥的老人一样,每天都迎送着上下学的孩子们。男孩子经常爬上树去,在它的臂膀中滚来滚去;女孩子们用它的绿叶回家养上一盘蚕宝宝。我不知道,我爬过多少次这棵桑树了,直到我离开清华附小,上了附中,还经常爬上它的躯干,在它的怀抱中,感受大自然母亲那轻柔的呼吸。当风拂着桑叶哗哗作响的时候,又像是老人在吟唱着一支催眠曲。
北坡的边上,还长着一大排榆树。如今在清华园里,像样的榆树所剩无几(搞园林的更不屑这个树种,觉得档次不够!我从事园林工作多年,却不敢苟同这种观念)。一到春天,树上结满了榆钱儿(果实),便成了附近居民的野味,采摘回家蒸馍炒饭吃。记得1960年代初期闹灾荒,榆钱儿便成了宝贝。老的、嫩的都被撸得干干净净,这些榆钱儿,为人们填饱肚子立了大功!如今,清华修了柏油路,沟填了,坡平了,树也伐了,那些给我们带来的欢乐,但给清华附小孩子带来野趣的老树们,也被滚滚的时代洪流给吞没了。
对于附小水沟两侧坡上的树,我的老父亲陈士骅在文革之中被打倒,进入一批“二养行列”的时候,除了去接受批判,每天还拖着半身不遂的身体来到附小校园散步。他在《小学校园》一诗中写道:
“小学近吾庐,地僻多嘉树。罢课堂舍空,时临闲度步。
望山小楼登,息足绿荫护。竟日不逢人,逢人亦非故。
或言境过清,自有情中趣。藏蝉纵情吟,留莺任意听。
而今复调弦,再来防人怒。羡彼檐下雀,往来一如素。”
说的正是当年附小文革中的旧时旧貌,以及赋诗者的孤独和无奈。
沿坡下行,便遇到横亘在附小高地下,西、北、东三向的一条水沟。凡在1970年代前在附小上学的校友们,这条水沟都会印在他们的脑海中。平时,这条水沟涓涓细流,水质清澈,河草繁茂,但说不清源头何在,只知道它在附小坡下,蜿蜒流入清华的校河。河沟上架着石桥,石桥下的流水在叮咚鸣唱,伴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。小桥流水,树阴遮闭,青草茵茵,鸟语花香,更是一番绝佳的田园风光。我们跨桥,上学,下学。不管当时的心情是欢愉还是沮丧,但一走到沟里,总感到和大自然贴得如此之近,如此之亲密。
记得有一年,连天大雨,两岸的水都汇聚到沟里,往常的细流和绿地变成了一条大河。尤其是西侧的14所靠围墙处,形成了一片汪洋。风起之时还泛起波浪。从西、中两路上学的孩子只得绕道东线上学。当时,我多想让东线也被水淹了,好让我在家里多混上几日呢。
附小坡下的水沟给我留下了太多的回忆。1960年代初,我家为了补充鸡蛋蛋源,养了一窝母鸡,那是我们家老阿姨的心肝宝贝。那一年闹鸡瘟,病鸡发烧烧得难受,集体跳进水沟的水里,残喘待毙。老阿姨站在岸边,唤也唤不回,眼巴巴地直淌眼泪。最后还是“全军覆没”,从此伤心得再也不养鸡了。每逢到了夏日的傍晚,我同伙伴们,一起下到水沟底,乘着蝙蝠未临之际,拿着小黄蜻蜓,在沟边招“夜籽儿”(黄昏出来觅食的大蜻蜓)。当时招蜻蜓的口哨声、吆喝声,以及招到蜻蜓的欢笑声,交织唱响在沟底,随着清澈的流水,荡向远方。雨季来临,我拿着铁锹,在水沟低洼处垒起土坝,在上游拿着木棍一阵搅活,把泥鳅、小鱼都轰到坝坑里,以便混水摸鱼,多多少少都有些收获。小河沟给我们带来说不完的欢乐,至今仍回味无穷。
沿着土路上坡,便是附小的一处菜园,种着萝卜、白菜和桃树等,种类繁多,长势喜人。尽管那时我贼胆不小,但对学校种的东西却从不敢染指。学校的小西门就在菜园边上,不到钟点决不开门放行。我们这些在家里呆不住的孩子,早早就溜到学校附近,借着未开门的功夫,在坡上上下闲逛,逮蜻蜓、摘酸枣,倒是乐得自在。沿着中间的土道上坡,便是附小的操场。当时,操场是开放式的,任何人都可以自由进出散步、戏耍。操场的大小规模与当今相差无几,但远不及如今现代化。跑道是炉渣子过筛铺平、压实的。跑道牙是青砖立砌。操场是土地,上面尽是些小石子,谁不小心摔个跤,经常把胳膊,腿摔得血糊拉的。但就是这样一个条件,在当时来说,比起其他小学也应为上乘了。操场北部有两个旧网球场,在我上学时已被弃用。只留下支网子用的铁管架。架端口处留有挂网的摇把手,可以转动自如。记得我们上学时,我们班有个顽童,曾百般无聊地去摇那把手,没料到竟把铁管中的马蜂窝给惊动了,叮了他一下。他回到班里,非但不告诫同班同学,反而诱惑我们班的农村来的憨小子,说是网架中有宝贝,一摇就出来,那憨小子财迷心窍,真的去摇了,没摇出宝贝,倒招来了马蜂,把他叮得眼睛都肿成了一条缝,老师知道了端详,自然给那个顽童一个处分。
在操场中间,长着一棵大柳树。周边空旷。更凸显出其高大伟岸。骄阳似火时,在柳树荫庇下,倒是个清凉世界。每逢夏日上体育课前,许多同学都栖于树下,躲开烈日的灼晒。凡是在那个年代在附小上学的孩子,说起操场总有一股浓浓的大柳树情怀。这棵大柳树命运多舛,在1966年文革中的一天,忽然轰然倒折。我的老父亲自1963年病废后,几乎天天到附小操场散步,对这棵巨柳的结局,在他的《孤柳自折歌序》一诗中这样写道:
“小学操场旧有巨柳孤立,六六年夏,无风自折,为作孤柳自折歌。时六九年立春后一日。
操场中心生孤柳,蔽日浓荫亩许有。婆娑袅娜弄轻柔,傲视群丛逞姿首。
行人望之急步驱,却暑爽凉胜窖酒。我自病废步履难,扶筇间到乐盘桓。
静赏远林啭黄鸟,默听繁枝鸣哀蝉。是柳瑰伟天姿美,拔地干起数十咫。
桠权蘖分十一枝,剑拔弩张八方指。千根万络走龙蛇,起伏蜿蜓随地驶。
是日踽踽来,惊我目力虚。却步莫敢前,不见旧扶疏。
巨本腰斩陈僵尸,柔条委地乱焦丝。蚍蜉街卵慌移穴,蜂虿寻儿忙窜枝。
阴念昨夜未鸣条,大木轻推疑神助。孰知木朽干虚空,随手剥落如败絮。
况复根浅不及泉,徒沿地表肆蔓延。全凭皮壳美且完,龙鳞鼍甲空壮观。
我为是木百感生,搔首北望长空清。”
诗中所描绘的附小巨柳,一夜之间轰然倒地。见诗尾所言,禁不住联想到当时的国家,龙麟鼍甲空壮观,金于其外,败絮其中。国家如是,清华附小焉能不如是?!
操场南端是用灰砖砌成的一座检阅台,如今的检阅台正坐落在这个位置上。旁边矗立着铁制的旗杆。当年,就在这座检阅台上,顾蔚云校长向全校师生讲话;何惠莲老师戴着红领巾带领学生们向国旗宣誓;关培超老师用他那穿透力极强的磁石般的声音,号令全体学生做早操。余音绕耳,至今难忘。我记得我加入少先队的仪式,就是在操场上举行的。彩旗招展,鼓乐齐鸣,气氛庄严,群情激奋。
当时附小的建设格局与现在相差不大,操场后面就是教学区,但建筑已面目全非了。最北端是两排灰砖平房教室。中间夹的是铁质栅栏大门。进校后东侧是音乐大教室,它的东南侧是一排灰色小平房,用于教学、办公和仓库。此处林木茂密,遮阳蔽日,是校园里最僻静的地方。在小平房的西侧,有一组二层的教学楼,算是当年最新的教室了。露天的楼梯设在教室东侧。教室前面植有一排高大的杨树。如今这套院子里的楼房已拆旧更新,但院中的大树,恐怕还是当年的遗留吧。我上三四年级时,就在二楼最西边的教室里上课,刘维孝老师和沈兆莹老师都曾在这里教过我们。记得有一次,我在上课时捣乱,被沈老师从西侧楼梯强行轰下楼,驱逐回家反省。在学校最南端,是两排灰色的二层楼,这是附小年代较为久远的建筑。附中未迁至新址之前,这里曾是中学的教室。一楼是老师办公室和总务处,二楼是教室。当年的音乐教室在学校的中间东侧,是一间独立的大教室,灰砖平房。教室里摆着木制的书桌座椅,教室正前方摆着讲台,墙壁上嵌着黑板,黑板顶上挂着毛泽东像。讲台侧面有一座立式钢琴。刘秉钟老师(大刘)就在这座教室里教我们乐理和唱歌,让我们听唱片,讲音乐故事,给予我们在韵律上的启蒙。当年,刘老师那口山东腔和用教鞭拍打自己裤腿发出 “啪,啪”的声响。这一切,恍如昨日。
在附小最南侧,即现在附小与西南区的交界处,是用毛石砌成的灰顶围墙。这座围墙既是附小的南边墙,也是清华大学的最南边界。墙外就是一片菜地,俗称三角地,归海淀乡所属,记得后秋时节,学校还组织过我们去帮助收田地里的大白菜。
附小的教学区紧凑、整齐、简朴、庄重。灰墙灰瓦下透着一股严肃、严谨和敬畏。教室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和老师娓娓的讲课声,交织在一起,奏响着我们少年时代的主旋律。而学校周边的鸟语花香、树丛流水、曲径石桥、留莺藏蝉、翠蜓绿蛙,更像一曲曲田园诗和主旋律交响在一起,描述着我们那段难忘的青涩年华。
我是那样地以一种羡慕、喜悦,甚至有些嫉妒的眼光观赏着今天的清华附小,看着那些背着双肩书包的孩子们,进出严密的校门,我为他们的多彩生活而高兴,也为他们失去了很多自然的熏陶而惋惜。而我更加思念昔日给我们几代清华附小学子带来知识、欢乐、憧憬、理想的校园。那坡、那树、那草、那花、那水、那桥和那灰色的楼房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