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四位班主任老师 之一----张比(清华附小1957届乙班毕业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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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忆杨英梅老师
        我1951年上清华附小,第一位班主任就是杨英梅老师。
杨老师并不是一开学就来担任班主任的,开学时我们没有班主任。
        清华附小那时叫成志学校(和附中在一起)。成志学校成立于1915年,当时是为招收清华教职工子弟办的。抗日战争期间停办了。1946年清华大学从云南昆明回到北京,附小复校,但是师资很缺乏。我们这个年级共2个班,一个甲班,一个乙班。甲班有班主任,乙班就没有。我在乙班,弟弟在甲班。甲班班主任彭光玉老师是一个很有经验的女教师。后来她请产假,甲班也没有班主任了,直到四五年级来了很优秀的沈玉凤老师,甲班才正常运转。但是乙班没有班主任,就由教导主任或别的老师临时代理,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。那时,班里的情况就一个字:“乱”!
        为什么乱?我当时的看法就是学生来源太复杂,按照现在的说法其实也就是生源多元。那时刚解放,清华进了不少工人和干部,他们把自己老家的子女和弟弟、妹妹都带来了。我们班40多人,最小的是我和几个原来幼稚园的同学,刚满6周岁,而一些工人和清华附近的农民、市民的子弟,有八九岁、十来岁的,有十五六、十七八的,最大的一位女生您猜多大?26岁!现在研究生毕业也没有26岁呀。这位女生1990年左右我还在清华园里见过,小学毕业后一直在后勤当工人。我们班和甲班不同,他们班男生里教授的儿子多,我们班女生里教授的女儿多。这几位女同学学习好,性格温柔文静,虽然当班干部,在班里压不住淘气的男生,您说能不乱?
        乱到什么程度?乱到上不了课的程度。例如,大队辅导员何惠莲老师给我们班上课,大部分时间都是上半堂课就哭着跑了。音乐老师弹钢琴时几个最闹的男生大声怪叫,音乐课也上不下去了。
        这样的班级纪律情况再延续下去,真是班将不班,校将不校了。学生家长,尤其是教授家长们也不干了,多次提意见。学校一再解释,表示一定要安排好的班主任,扭转一年乙班的局面。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,我们终于迎来了第一位正式的班主任杨英梅老师。
        杨老师那年40岁左右,可我们看起来好像有50来岁的样子,可能因为那时的老师大都比较年轻,40岁的肯定就是老教师了。她是刚刚随丈夫从天津调到清华的。她身材有些矮胖,穿着非常朴素,就像城市街道里的普通大妈。杨老师教我们语文和算术,课堂纪律一下子好起来。她的眼光明亮,不怒自威,最闹的男生也怕她严厉的目光。她的声音低沉,含有潜在的威严,爱学习的同学感到有了保障,想捣乱的学生也不敢动作了。
        时间长了,我们又发现她的另外一面。她从不当着大家的面批评学生,而是把“闹生”或犯了错误的学生叫到办公室个别谈话。我倒是没有被叫去过。可是,谈过话的同学很快都有明显的改变。越是不遵守纪律、爱打架或者上课不听讲的,她谈话的次数越多,每次谈话的时间也越长。我们班最爱带头闹的男生叫胡林,十三四岁了,是清华南门外居民区(那时叫八家子)的孩子,身体特别健壮,谁也打不过他。但他很讲义气,从不欺负班上的同学,更不欺负女生。杨老师发现他是个领袖人物,打破学校所有的班级都让学习好的女生当班长的惯例,让胡林当了班长。据别的同学说,杨老师和胡林谈了很多次话,还帮他补过衣服(那时多数同学家里都比较穷,衣服破了都需要补)。胡林的学习虽然不好,但在学生中的号召力强。当了班长之后,每当杨老师不在的时候,他都站出来维持班上的秩序。他还代表全班同学向被气走的老师道歉,把她们请回来。不到一年,我们乙班的学习成绩就赶上了甲班,而在以前,我们班的成绩是远远落在甲班后面的。
        杨老师没有和我谈过话,但是我对她的印象非常深刻。当时我只有7岁左右,见过的女老师大都比较温和,没有见过杨老师这样严厉的,她的目光似乎能够穿透一切,在班上听课时你根本不用想做什么小动作,也不敢和同桌小声说话。下课后要好好完成作业,不敢糊弄。我不记得她在班会上讲话的具体内容了。但记得她没有讲过什么大道理,对家庭比较贫困的工人和市民子弟说的话比较多,意思是你们的爸爸妈妈多么的不容易,省吃俭用供你们来念书,你们不好好学习对得起谁呀?我那时按照学习成绩是和教授子女们在一个行列的,而且比较老实,不敢闹,但按照家庭富裕程度和工人子弟差不多(父母都是收入不高的职员),所以杨老师的话我也很听得进去,从一二年级我就比较用功。这大概就是杨老师对我的启蒙吧。
1952年,北京钢铁学院成立了,杨老师的丈夫调到钢铁学院,她也就调走了。我们班刚刚由乱到治,杨老师的走,无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。学习好的女生们很惋惜,怕班上再乱;原来爱闹的男生也舍不得杨老师,因为她威严而又慈爱的形象已经留在了大家的心里。同学们都不相信这是真的,总觉得杨老师还会回来。在没有杨老师的日子里,胡林常常说,杨老师还会回来的。我们也很相信胡林的话。有一次,班上比较乱,胡林说一句“杨老师要回来了!”班上马上就安静下来了。
        过了很长时间,杨老师始终没有回来。过了很多年,我也再没有见过杨老师。我常常想,杨老师教过那么多学生,我是其中很不起眼的一个,她肯定不会记住我的名字。但她的名字我始终没有忘记。后来,得知杨老师的丈夫魏寿昆院士(2014年去世,享年106岁)在钢铁学院工作,我还通过钢院的教师向他致意。1994年,我母亲去世,安葬在清华和颐和园之间的一个墓地里。在给母亲扫墓时,我发现不远的一个墓碑上刻着:“杨英梅,一九一二——一九九四”。哦,50多年过去了,杨老师在82岁的时候去世了。真没有想到,多年后,我竟以这样的方式、在这里见到了杨老师。她在地下。而我,也已经须发皆白了。

二、一封迟发了58年的信
敬爱的张完秀老师:
        您好!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了。您还记得我,当年那个人前腼腆、人后淘气的小男孩吗?
50多年前,您还是一个18岁的少女,带着一丝羞涩,自信地走进了清华附小3年乙班的教室。全班同学都用惊奇的目光看着您——啊,这么年轻!
        您穿着格子衬衣,背带裙子,梳着齐耳短发。圆圆的脸十分红润,透出青春的气息。您用略带广东口音的普通话说:“从今天起,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了。”女生们很快露出了微笑,看得出她们很喜欢您这个年轻漂亮的老师。男生们则用怀疑的眼光扫着讲台上的您。这也不奇怪,前任班主任杨英梅老师刚刚把我们这个乱班治理好,就调走了。在离开杨老师的几个月里,班上大乱没有,小乱还是经常出现的,多亏杨老师的余威尚在,总的来说还算平静。如果再没有新的班主任来,那可就不知怎么样了。许多同学看到来了个这么年轻的女老师,自然对您的能力产生了怀疑。
        不久,您就显示了您特有的人格魅力。您总是那么快乐、亲切,像大姐姐一样和同学打成一片。您讲课的声音那么好听,写出的粉笔字是那么好看,不由得同学们不能不佩服和喜欢您。课堂秩序也越来越好了。
您给我们讲卓娅和舒拉的故事,讲《牛虻》里亚瑟、琼玛和蒙泰尼里的故事,听得我们入了迷。您给我们唱过许多好听的歌曲,如《一定要把淮河修好》《共产儿童团歌》等。但让我至今还记得的一首歌是《老船长》,这首歌一定是外国歌,从曲调能够感觉出来。您唱得很投入,我们听得也很新鲜。您还说过,每个人都会遇到很多困难,但是应当像老船长那样不怕困难,战胜困难。我当时似懂非懂,但是记住了这首歌,至今还会唱。每当哼起这首歌的时候,眼前就浮现了您的面容。
        您教我们数学课的时候,我们已经学过加减法和一位、二位的乘法。您教我们多位乘法,接着教除法,后来又教四则运算。乘除法需要很熟练,多位的运算很容易出错。而四则运算如果是基础不牢固、头脑不灵活,那就几乎很难把题做对。尤其是后来有了应用题,小学生们常常憋了很久连式子也列不出来。尽管您耐心讲解,认真判作业,可是不少同学学得很费劲。您还记得吧?除了几位聪明而又用功的女生(她们都是理工科教授的女儿),多数男生的数学都不好。一考试,那几位女生都是99分、100分,男生不及格的可多了。我和一两位学习比较用功的男生,大约在70分到80分之间。而甲班的成绩就比我们好得多。几次考试下来,您可就着急了。
        您组织了几个学习小组,让学习好的女生当组长,每个小组几个人,自愿参加。这样,终于有了一些效果。您又宣布,让我和几名没有参加学习小组的同学星期天到您家去补课。
        您的家实际就是您和您姐姐的宿舍,在古月堂后院的一间小平房里。穿过古色古香的庭院,走过繁华满枝的海棠树下,第一次走进您的房间,感到很新奇。房间布置的整洁而又精巧,墙上挂着您和您姐姐的照片,像过去的电影明星。我们不敢多看,拿出本子,做您给我们出的算术题。做完了,请您检查,您就给讲怎样做才对。遇到应用题,您还讲多种算法。一个学期过去了,我们几个同学都有了很大进步。
        其实,我去您那里补课,您讲得并不多,主要是帮助我树立信心。您问我,能不能超过学习最好的女同学,我吓了一跳,忙说不能。您严肃地说:不,你能,一定能。每当我有了微小的进步,您都笑着鼓励我。后来看了教育学的书,才知道,在小学阶段,学生的智力相差并不大,但如果稍有差距,很容易产生自卑感而不再努力,差距就会越来越大。感谢您帮助我树立了信心,让我没有自卑放弃。
        最后一次到您家时,您告诉我,您就要走了。您说,您只是高中毕业,要去考大学,等大学毕业后再回来教书。我还傻傻地说,那时我们早上中学了,您还能教我们吗?您笑着说,那我就去教中学呀。您让我不要告诉同学们,我答应了。
果然,当我们升到四年级时,您就再也没有出现。班里的同学都很难过。有好些女生哭了。“张老师去哪里了?”学校自然没有告诉我们的义务。我悄悄地告诉几个要好的同学了,您不会怪我吧?
        后来,每个学期结束,我妈妈都让我给您写信,报告我的学习成绩,我都写了,不知您收到没有。我上中学和大学时,每当一个学期结束,都会想,张老师在哪里呢?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您?或者知道您的地址,给您写信报告我的学习成绩呢?
        我想告诉您,后来我的数学学得很好,其他各门也学得很好。中学入学考试,我和班上共有17人都考上了101中学。高考时原来我们班的同学有5人考入清华,3人考上中国科技大学,我的高考数学成绩是100分。1978年,我考研究生时的数学成绩也是100分,还有一位女同学考上中国科学院计算机所的研究生。我想,这和您当年在数学教学中给我们打下的基础有很大关系,知道这样迟到的消息,您一定会很欣慰吧。
        张老师,如果我没有算错的话,您比我大10岁,我今年69岁,您79岁。我想,您一定还很快乐健康地生活在某一个地方。如果您到清华大学来的话,请您再看看您住过的古月堂,看看那里的海棠树,看看您工作过的清华附小,看看您曾经教过的学生吧。多么希望再和您一起唱那首《老船长》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