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6中队的刘佳桐同学
从清华小西门奔小学有好几条路,都从九公寓开始。西边的一条沿着十公寓、十一公寓旁边的三合土小马路向前走。路边是两列法国梧桐树,粗枝大叶,夏天地上长满雨后青苔,冬天寒枝在风中抖瑟,十分幽静。另一条则是从九公寓一直往东,上一个小坡,经过音乐室陆老师和丁同凯家等几个小院,来到一个咚咚作响又从来无人看管的水泵房,四周是柳树林,小学就在前面。第三条路,就是到了十一公寓的时候向左转,穿过胜因院,曲折地向小学延伸。那里各家篱笆上爬满花草,厨房里飘出饭香,秋后还能看到各家院子里枣树、柿树上结满的果实,诱得途经的孩子们肚里咕咕作响。不过,无论走哪条路,在到达学校之前,都要经过小学大沟。
小学大沟不是个正式的地标名称。1960年代初期,它不过是一条由东向西、从小学操场下面通向北大成府方向的一条天然排水沟渠。大沟宽不过百米,但是在我们每天上学的孩子心中,它是一个自然神秘的世界。大沟没经过人工修饰,西边的路径上总是树木阴郁,沟底槐树、杂草丛生,感觉上总带有一丝荒凉恐怖。我在上一年级的时候,记得穿过大沟时总觉得脚下腐叶松软,空中垂下的“吊死鬼”虫子随风晃动,脖子上还不时接着老槐树树枝上滴下来的冰凉水滴。于是不由得缩头缩脑,加快脚步,待到了学校操场上才呼出一口气来。下午放学后,校门像泄洪闸一样大开,孩子们从操场上呼啸狂奔而下,为不在大沟里多加停留,任凭书包里的铅笔盒打得小脊梁骨生疼,眨眼间便到了大沟安全的另一端。
大上一两岁后,小学大沟不再可怕,但仍是个充满神秘的地方。 西边小路到沟底有座简易小桥,桥下面流着清水。能看到小鱼和水蜘蛛在水面和石块间游动。东边山坡下没有桥,只是几块可供脚踏的青石。当夏天大雨过后,小溪变成了汪洋,蛤蟆声便鼓噪一片,蜻蜓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飞。
1960年代,孩子们放学从来不需大人去接。放学后留在大沟里面玩耍是常有的事情。草丛里有的是蟋蟀和蚂蚱,一点不比远处的荒岛、苇坑或水木清华那边来得寂寞。如果你要深入草丛,随时可能会有新的发现:比如说新褪掉的知了壳啦,树下冒出的狗尿苔啦,当然,你也要冒着被洋蝲子揦或土蜂蜇的危险。西边大沟边上翟小宝家门前有一棵大桑树。那时我们不少孩子家里都养蚕,春天里走到那,总有人把书包往树下一扔,爬到树上摞桑叶,不摞桑叶的也能爬上去吃桑葚。小白背心被桑葚汁染得红一块紫一块的。待攀到高处,手把树枝左右晃动,春风里童声嘹亮,那是现在的孩子们体会不到的爬树快感。
小学大沟里有数不清的动物和植物,有一年四季数不完的景物变化。那时节学校没有自然、生物课,孩子们对世界的了解全凭自己身体的实践和好奇的眼睛。冬天雪后,大沟里茫茫一片,路径变得湿滑难行。孩子们手拉手,一步一出溜,上学成了“过雪山”和“滚雪人”。不止一个春天里,我们在大沟东边的柳树林里揪下柳树的嫩枝,再小心把嫩皮褪下,衔在嘴中,躺在操场的沙坑里吱吱哑哑地吹柳笛,天上白云苍狗,现在想起来,常纳闷,当时我们怎么有那么多的时间玩,老师难道就不管我们么?
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。我那时候是三年级。天下纷乱,懵懂无知,心中反觉得小学大沟是一个我可以理解的实在去处。一个夏天的黄昏,红卫兵到八公寓擒拿“现行反革命”李世权(基础课教研室)。声势惊心动魄,让我第一次见识了什么叫革命。也就是在那天下午,小武和红阳他们几个在小学大沟里居然捉到了一只刺猬,在草丛深处捡到了一顶生锈的钢盔。在革命发烧的季节里徒增了儿童的狂喜。大沟里丰富的资源,实在有令人向往的神秘。
长大了,我逐渐觉得,儿童们在成长中需要某种荒野的去处,他们探索的勇气和自然的想象才能生长。1990年代末我回到清华园,小学的模样已经面目全非。以前低矮的平房被楼房代替,操场平整得让人感到失去了真实。环顾左右,大沟全无踪影。同行的人指着小学说:这几年发展很快,条件好多了。
我的心一沉,赶紧往下咽了口吐沫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