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6中队的刘佳桐同学
我出生于1925年,曾于1930年代在清华成府小学就读。那时我家住在成府红葫芦胡同1号,紧邻清华大学,大约是在1931年我到了上学的年龄,进入清华大学开办的成府小学【注】上学。那时候学校不存在招生名额的问题,住在附近的孩子谁愿意去上学都可以,学校不但不收学费而且发校服,还在课间提供豆浆为学生们加餐。
从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清华人的胸怀。照理说清华大学让自己教职员工的孩子有地方上学读书就足够了,为什么还要为周边孩子办成府小学呢?显而易见,清华想的不仅是学校内部的事,她想到的是整个国家的教育,她将周边地区小孩子受教育的这个责任都承担起来了。
我在成府小学学习的那段生活非常快乐!能上这个学校,至今我都认为是我的福气!当时学校里,一二年级学生比较多,教室也大,每班都有50人以上,坐满了能有60人。直到现在,我仍记得我们班的那个女老师,她姓韩,总是笑眯眯的特别和蔼可亲,不论学生多么淘气,她从来都不呵斥,更不会动手打孩子。有时学生们实在淘气得厉害,老师气得没办法,就背过脸去默默地擦眼泪,回过头来还是不忍责骂他们。她要调走的时候,全教室的学生哭成一片,韩老师含着眼泪,哄哄这个,抱抱那个……那时候的师生关系,真是让人难以忘怀。
当时学校为我们开的课程有语文、算数、地理、历史,自然、卫生、音乐、美术、体育,为了培养孩子们的劳动技能和观念,还开设木工和劳作课。上木工课时,老师先画图,讲解要做的东西是什么样子,然后教大家怎么挑选木头,哪块材料适合做柱子,哪块材料适合做腿儿,这块板子可以做什么,那块板子不能做什么……然后学生们就亲自动手拉锯、推刨子,兴致勃勃地干起来。在学校墙外边还有一块土地,每年开春,学生们还亲自动手耪地、播种、浇水,一直到秋天收获,至今我还记得那块地里种的是玉米和白薯。
当时学校特别注重音乐教育,不仅是简单的教唱歌,还教跳舞,记得是跳《月光曲》,我们的音乐老师姓佘,非常有才华,还带着我们排演歌剧。歌剧的名字叫《面包》,我当时在剧里扮演一个要饭的小乞丐,有一次上场的时候不小心被绊了一跤,我爬起来接着演,老师说这样更生动,之后每次演出我都假装摔一下。当年的唱段我现在都能唱两句。“天气又冷,肚子又饿,满身冰水,痛苦难过。先生啊,太太啊,做点儿好事吧。你比如多养了一只小狗、小猫,又好玩又好抱,愿你福寿高。” 回过头来看历史,小学能演歌剧,当时也就是我们成府小学了。我后来考音乐院校,唱的就是这个唱段。我经常怀念在成府小学上学的日子,它留给我很多让人感动和亲切的记忆。我多年后搞文学创作,又学了戏剧,跟当年成府小学的培养教育有直接的关系。
我们学校也很重视体育,经常踢足球,还有打棒球。我们玩棒球的棒子是自己砍小树枝得来的。那时候,几乎三两天大家就要聚在一起对打一场,士气高昂打得热火朝天。清华对体育的重视是有传统的,因为马约翰在清华,后来马约翰带领足球队在华北地区拿了冠军,学生们把马约翰像英雄一样地抬回来了,可见体育运动当时在清华多受推崇。
马约翰喜欢打网球,我给他当球童捡过球,一个小时给一毛五或者是两毛钱。一来二去有了些感情,后来我回清华大学,在体育馆旁边看见了马约翰的雕像,那地方特别脏,马约翰雕像脑袋上净是鸟屎,我看后一个多星期心里都不好受。
成志学校有个文学会,是为学生创办的。我曾经写过一首诗,往那里投稿,还请朱自清先生修改过。那时候我上四五年级,也许是六年级,我和同学们经常看到有一个疯女人,40多岁,身上穿的挺干净,就是眼睛发直,她总是不停步地走来走去;一年多前她丈夫死了,因此她疯了。那时候我虽然年纪小,但一看到那女人心里就很难受,很同情她,有感而发我就写了几句诗文。当时我感觉写得不好,既不敢跟老师说,也没敢给老师看。等朱自清先生来我们学校时,我就把写的东西给到他手里,我想东西给了你,你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,现在想起来有点可笑。后来朱自清先生真的给我改了几个字,他还说写东西是要有感而发,但是光有感而发还不够,还要深发,深发不行,要再深发。这是他面对面讲给我们几个学生听的,这席话让我受益终生。
当时学校请朱自清先生来讲《荷塘月色》,我还给他提过意见。朱自清先生讲课的时候,我觉得《荷塘月色》有很多地方的描写与清华的荷花池不一样,我说这个《荷塘月色》,写了那么多参天大树,写了那么多杨柳,为什么没写梭梭柳呢?我觉得荷花池没有参天大树,更没有参天的杨树,也没有垂柳,荷花池周围最多的一种树叫梭梭柳,那个柳树的主干曲里拐弯,远远望去很好看。我最熟悉的荷塘不是书上写的样子,是梭梭柳的婆娑多姿;为什么写的是有声音的水,而我看到的是无声的死水呢?荷塘里面不是只有白花,还有红花,红花和白花交织在一起配上绿叶非常美;最初的荷花池,不是为采莲,也不是为采藕,而是野生自然形成的。我对荷花池感情颇深,是因为我从小就在那里捉蜻蜓、逮蟋蟀、藏猫猫,到冬天还在那打冰窟窿呢。对什么事物有了感情就觉得差一处都不真,朱自清写的荷花池为什么和我看到的不一样呢?心里有了疑问就想提一提,就得问一问。那时候的我非常幼稚,又很执着。朱自清先生答应以后再来和我们探讨荷塘月色,可惜的是不久就“七七事变”了,因为局势,朱自清先生再也没有到学校来过,这事儿就这样让小日本给搅黄了。
我考的学校是华北大学第三部,就是中央戏剧学院的前身。在当时很有名气,陈芳武任校长。教导主任是众所周知的光未然,他是学者,老延安,黄河大合唱的作者,曾多次被毛泽东主席接见过。我跟他的关系非常好,俗话说就是好的没法再好了,多少年我们的关系一直保持着,每年我都去给他祝寿,一直到他过世。他是值得我一辈子纪念的人,他实际不姓光,真名张光年,光未然是他的笔名。
成府小学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。当时的校歌我到现在都会唱:
“吾校成府聚一堂,地址非宽广;清华校里多师长,个个都帮忙;同舟共济同自强,春风化雨爽;年龄虽小志气高,志在青云上;
国旗迎面高飘扬,要与国增光,要与国增光!”
多好的校歌啊,我终生不会忘。
我对清华有很深的留恋,从孩子的时候在那里逮蛐蛐、捉蚂蚱、打冰窟窿……总想着找机会故土重游。大概六七年前,我们一家人,老老少少祖孙三代在清华园里转了一圈,我们在工字厅前照相,在古月堂里漫步,游朱自清笔下的荷塘……可能年轻人不会理解我的感情,我就是想在儿时熟悉的地方坐坐,看见一棵树能想到这就是当年的那棵树,看到一块石头也能想到这就是当年那块石头,我对那里的感情不是用语言能表达出来的。我一生坎坷,心里不高兴的时候,总想到那里去转一转,到那里去走一走,心情就好多了。
回顾我的一生,虽然觉得有很多遗憾,但是我心里很踏实。离休前,我是阜新文化局中国戏曲创作研究室的国家二级编剧,参与过很多作品的创作,这一辈子我没有白活。我这一生都在努力奋斗,现在仍然在做事情,还很忙。
我对清华有深厚的感情,我是清华教育出来的,总是想清华养育了你,你就要一心一意为清华做点事情。就像父母养育了孩子,孩子长大了就会尽心尽力孝敬父母一样。2015年是清华附小百年校庆,我为附小百年庆典写了一首词,作为我对清华附小的真心祝福。
钗头凤 咏清华成府小学建校百年庆典
傅乐夫
贺百年,斥辛丑,恩赐办学迷魂酒。
清华君,天行健,幼教惠德,心灵驿站。赞,赞,赞。
槐树街,蓝旗岸,桃李苦寒师典范。
为自强,不思倦,前辈师表,后人龟鉴。璨,璨,璨。
【注】背景资料: 1915年清华大学为解决教师子弟入学问题而创办了清华成志学校。同年,“时任清华校长的周诒春、副校长赵国材、庶务长唐孟伦、斋务长陈筱田等四位先生,因感慨清华园附近的贫寒子弟,由于各种原因导致幼年失学,所以创办了成府贫民小学,专招收邻近的贫民子弟。初建时,租成府槐树街北民房九间为校舍。”摘自《清华附小成志时期校史》